气再吼的空当,宝锭赶紧从莽声莽气的一船川江号子中冒出一声吼,卢魁先听见了,抬头望木船,欢叫一声“宝锭”,第二声欢叫变成了惊叫,宝锭见卢魁先瞪大眼睛指着自己身后,便顺着所指回头,只见一团滚滚黑烟冲天而起,飞快地追逐着宝锭的木船。宝锭身后紧挨的船夫一个个随之回头,望得来忘了吼号子划桨,木船顿时滑下刚闯到一半的大郎滩。船尾扳舵的爸爸,大将军临阵似的大吼一声闯滩号子,却无人唱和。爸爸独唱的川江号子被铁壳船一声声刺得耳门子发麻的尖叫压倒,爸爸从众人眼中看出惶恐,回头望去——那股黑烟已斜刺里扑向木船帆,白布上立马熏出一条条黑龙。宝锭问:“爸爸,那是啥子船?”宝老船连连摇头。一个连爸爸宝老船都说没见过的铁壳壳船,船尾涌一股怪浪,宝锭还没看清它的真面目,呼啦啦一声破响,自家的船就被浪翻了。落水前,宝锭只来得及看清铁船头铁棚棚屋里一个蓄了仁丹胡但依旧是一张娃娃脸的船长,回头冲他一笑,右手抓住一个像西洋钟似的圆东西上的连带的一个手柄,那么一推,叮当一声脆响,铁船尾喷出更大一股怪浪,船头便已昂起,上了大郎滩。直到二十五年后,宝锭跟上卢作孚闯川江,才算搞明白,那不是西洋钟,是新式轮船用来操纵船速的“车钟”。直到三十七年后把开了膛的肚皮里流了一地的肠子打成结重新塞回肚中,把自己操纵的铁壳壳船的车钟推向全速,船尾涌出一股巨浪闯上三峡中的险滩,机翼下画有圆太阳的飞机从头顶掠过,宝锭咽气,还不肯闭上眼睛——还在满世界搜寻那一张蓄了仁丹胡冲他一笑的娃娃脸。
“人要拿石头棺材装我爸爸……”宝锭呆望江中那个几天前卷下了他父亲的漩涡,咕哝着。江边,闯滩号子的曲调没了,却依旧有“嘿着着嘿”号子声传到耳边。宝锭望去,夜色中,是一群光脊梁的精壮汉子,十六人抬着一件足足有两张双人铺那么长那么宽的青石走来。
“竖碑。”卢魁先伸臂把宝锭揽在身边,他说话变得俭省,白天眼看宝老船一船人浪翻江中时,同学们跑向江边,他跑在最前面,一路“宝锭,宝锭”喊着,话喊得太多,喊蚀了声气,又忘了脚下,失足也跟在宝锭身后落了水,受了凉。周身发烫,妈妈挖了草草药,哪晓得一碗吃下去,说话声气更弱了。
“竖碑做哪样?”
“举人作文。”
“举人作文为哪样?”
“祭你爸。合川人说的,举人作文,要赶韩愈!”卢魁先回头昂起颈子望去,瑞山书院窗口里头亮一盏烛,举人正在疾书。
立秋头一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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